3. 忠告

“所以你就把他丢下了？”

“对不起，炅哥。”

何炅转着一支钢笔，许久没有说话。电话另一头的沉寂黑压压一片，如同盖在头顶上一朵将雨未雨的阴云，随时都会降下可怖的天雷。

白敬亭坐在安全通道的楼梯上，连四下无人的空气也挤压着他的内脏，令他浑身上下都感到窒息一般的疼痛。

何炅再不说话，他就要疯了。

“好了。”

所幸通话对面的人最终停下了漫无目的的旋转，也中止了那份折磨白敬亭的沉默。

“那家伙还是那么精明……这次我就原谅你吧，你现在回去，继续监视撒贝宁。”

假意温柔的命令，总归令白敬亭滚水一样沸腾的心绪平静了一些。然而，再度从何炅的口中听到撒贝宁的名字，又让他感到难以承受——他需要确信，需要肯定，需要如同打在脸上的一个耳光的何炅的话语。

“……炅哥。”

“嗯？”

白敬亭将脸埋进臂弯，掩藏起自己不堪一击的表情，小心翼翼的声音像是在说梦话：

“我喜欢你。”

这是什么话。何炅轻蔑地冷笑一声，柔和的声线却令冰河似的冷漠也变成一阵春风，听得人心中发痒：

“我知道啊，小白……我也很喜欢你的。”

电话那端吐露着充满爱意的词句，说话的人却全无一丝感情——这位上司的真心，白敬亭其实一直有所觉察。然而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对这句谎言的一次次渴望，因而总是重复不断地向何炅确认；哪怕明知是假话，也比无话可说来得好。

在这一点上，“那个人”比自己更糊涂，却也更加幸运，因为他从来不问。

白敬亭叹息一声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。挂断电话的末尾，他问：

“那撒贝宁算什么？”

那边握笔的人右手一顿。

“……多管闲事的人，你知道这个就够了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

“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，该说的我都写在报告里了。”

张若昀走过法医实验室内一排排亮着金属光泽的棺材，抽出撒贝宁想看的那一格，身居其中的尸体叫人目不忍睹。由于遭到焚烧，尸体基本已经看不出人样，蜷缩漆黑的肢体更像是木炭。

即便已经经过解剖和这么多天的停放，那烧焦的味道还是经久不散、直冲鼻腔，让身经百战的撒贝宁也忍不住皱起了眉。他对张若昀的话未置可否地点点头，又垂眸看了下手里的卷宗：

“死因是割喉？”

“确切地说，他是被割喉了，但在烧的时候人还没死。”

张若昀好心给撒贝宁递了个口罩，又说道：

“人体内的油脂都被充分燃烧了，焚尸的场面估计相当盛大。”

“我要提醒你，对死者请保持尊重。”

被撒贝宁这样严肃地指正，张若昀不由一愣，低声说了句抱歉。

接着两人又进行了几番讨论，得出的结论就是尸源压根无法确认。对此，张若昀司空见惯地解释：

“在M市，这种没人认领的尸体多不胜数。”

“罪恶之城。”

撒贝宁似是万分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，便要结束自己在法医实验室的调查。临走前，张若昀喊住了他：

“撒警长，我看你是个好人，就给你个忠告。”

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发好人卡，让撒贝宁不由想笑：

“还用你说？我当然是好人。”

但张若昀没有搞笑的心思，他摆弄着一把没有组装上刀片的手术刀柄，口吻淡然：

“M市的水很深，你最好小心一点。我可不想未来的某一天……在解剖台上看见你。”

“就像这里的前任警长那样？”

撒贝宁没有回头，然而那平稳又饱含坚定的话音，足以让张若昀想象到他此时此刻直视前方的尖锐目光。

倒也不是个蠢货。张若昀放下手术刀，模仿刚才撒贝宁教训自己的语气，最后回答：

“……我要提醒你，他至今还没有被找到。”

走出法医实验室，不出所料，白敬亭已经老老实实等在外头了。撒贝宁得意忘形地拍一下比他高出个头的青年的背：

“生完气啦？”

“你别提他，咱俩还能相处。”

“行行行！所以说年轻人啊，一点就着。”

“喂，你去哪？”

撒贝宁心想道：这下好，自己的称呼直接变成“喂”了，这小子的心思实在好猜。他扬一扬手里的案卷：

“技术队，我还要再看看现场情况。”

白敬亭闻言翻了个白眼，喊他：

“你走反了，这边！”

M市市局比撒贝宁之前任职的G市刑侦队大得多，而部门又划分更细，两人走过好几个弯弯绕绕，才终于抵达技术队办公室。

一进门，撒贝宁就听见一名少女尖细的嗓音，如同夜空中亮起的一道闪电一样直刺耳膜。

“白白！你怎么来了！”

这么叫着迎上前来的短卷发女生，脸孔倒是可爱，可惜实在吵闹，像是一只小型犬。在她的左脸颊上长了一颗痣，于是便与白敬亭、张若昀连在一起，在撒贝宁心里出现了一个消消乐的画面。

还挺巧的。他忍不住笑，便转头向白敬亭打趣：

“这是哪来的博美犬啊？”

一般来说不太礼貌的比喻，想不到却得到了少女的大力认同。她转过头，反应看起来很高兴：

“诶，你怎么知道我是搜证犬！”

“搜证犬？”

撒贝宁一愣，表示没见过这种人，说她是狗还觉得高兴；而少女变本加厉，精致的小脸愈发凑上前来，鼻尖一耸一耸的，把自己变得更像小狗了：

“嗯……你，今天中午吃了牛肉面，自己开车来到这里，车上还放了清新剂；跟何局长见过一面，又去张法医那里看过前两天的被害者。”

“这你都知道？！”

白敬亭将女孩从撒贝宁身前扒拉开，一脸懒得吐槽的表情：

“这是鬼鬼，技术队新来的，她鼻子特别好。”

少女配合介绍语，郑重其事地一敬礼：

“我叫吴映洁，你叫我鬼鬼就可以了！”

白敬亭继续当中间人：

“鬼鬼，这是今天刚来的撒警长。”

“你好你好。”

虽然是个奇怪的女孩，但撒贝宁自诩是个风度拉满的绅士，便堆起笑容对她行了个礼。

得知来者身份，其他技术队的警察纷纷过来问好，撒贝宁在前边说着“要不要给你们签名”，白敬亭则在后边白眼不断。

看得出鬼鬼的性子非常直率，见状，她直接用撒贝宁都能听得到的音量对白敬亭说：

“白白，我觉得这个警长好奇怪哦！”

“……习惯就好。”

“你跟他一起查那起焚尸案啊？”

“是啊，拜托你帮我拿一下所有报告。”

闻言，鬼鬼听话地跑开，开始翻找资料柜。真的是一个百分百符合“搜证犬”名号的小姑娘——撒贝宁用余光打量她，做出结论。

然而，这里的调查结果也不尽人意：焚尸的现场位于一处废弃仓库，四周没有监控，是不远处的居民看到浓烟升起、赶来灭火时，才发现其中有一个装着尸体的铁皮桶，因此报警。

尽管现场的地面可以提取到脚印，但是并没有指纹和毛发留下；再加上这种处理尸体的方式，这起案子大概率就是黑帮在杀人灭口。在暗流涌动的M市——正如张若昀所说，这种事情已经不稀奇；那些隐藏在水面下的组织，与警方相互牵制，彼此构成着黑与白的平衡，牵一发而动全身，谁也无法彻底消灭谁。

但撒贝宁偏偏就是顽固的人；无论此前这里的警察对黑帮抱持着什么态度，既然现在由他接手，他就不会再放任杀人凶手逍遥法外。

合上资料，撒贝宁转头看向鬼鬼：

“鬼鬼，我要请你帮个忙了。”

“嗯？什么忙？”

跟白敬亭一起偷吃棒棒糖的鬼鬼含糊地问。

“跟我去一趟现场。小白，你也一起。”

闻言，白敬亭眼镜下的眸光一闪。——他无法确定撒贝宁是否对自己有所怀疑，但无论如何，监视任务必须完成。他不能够再承受何炅对他产生失望的后果，为此，他可以不择一切手段。